母猪和狼
我真的看见过狼，三次！
69年春天我们抵达黑龙江农场，初夏就去沟南建新点。帐篷搭在高地上，前面是一片草甸子，一丛一丛的乌拉草墩子，远看像一张绿色的绒毯，点缀着黄色、紫色、白色的花儿；真的走进去，搞不好就一脚陷入泥沼。傍晚，雾气从草甸子上升起，一直蔓延到远处山坡上的白桦树林里，月光下就像一幅柔曼的轻纱。这时候，常常能听到似婴儿般的哭嚎，悠长、凄厉，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特别瘆人——老乡说，这就是狼嚎。我们在嚎叫声中入睡，夜半又被阵阵扑打帐篷的声音吓醒。天亮以后，连长在帐篷周围撒了一层石灰；转天，我们在帐篷上看到了清清楚楚的爪印。
第一次看见狼是在秋天的午后，从分场回沟南的路上。这是草甸子中间开出的一条土路，坑坑洼洼。我和小燕两个人，边走边聊。突然，小燕站住了，指着我这边，神色紧张地说：“你看，那是什么？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，在一片枯黄的草丛深处，有一点深灰色时隐时现，我们站住，它也停下。“狼！”我和小燕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。狼也开始跑起来，渐渐逼近，甚至能看清它奔跑的身影了。天色仿佛在霎那间暗下来，汗湿的衣服裹在身上，步子也迈不开……还好，后面传来了“突，突，突”的拖拉机声，车未停稳，我们就爬了上去。狼又随着我们跑了一段，然后消逝在草甸子深处。远远传来狼嚎，怎么好像有两只？
第二次看见狼是在冬季。准备过冬的柴禾不够用了，连队组织我们去附近的林场偷伐小树苗。说实在话，当时不仅没有环保意识，也没有法制观念；我们只知道，再不去砍树，我们就要冻死了。记得当时三连的老连长说：“人和树都是国家的，先要保住人。”
每次都是等天黑了才去，一拨上半夜，一拨下半夜。那天我是上半夜的班，所有能穿的都穿上了，棉胶鞋，毛裤+棉裤，毛衣+棉袄+大衣，再戴上口罩、手套、围脖、狗皮帽子，一个个人穿得就像一颗颗圆滚滚的卷心菜。我们坐的是拖拉机带爬犁，一爬犁五个知青。拖拉机一启动，我就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。一般都是这样，上了爬犁就睡，爬犁一停就醒；眉毛、眼睫上结着冰霜，腿和脚都冻麻木了，根本站不起，只好连滚带爬地下来。这时候干活儿都特拼命，否则就会冻死。那天醒来时感觉有点异样：周围死寂，没有人声、拖拉机轰鸣声，放眼望去，看不到一棵树、一栋房子，连拖拉机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，一大片冰面上只有我们五个挤得紧紧的女知青。人一激灵，马上醒悟过来：这是在途中必经的大水库，爬犁一定是和拖拉机脱钩了。天上没有月亮，星星也被云彩遮住了，但是冰面反射着微光。不知是谁先发现的，似乎并没有通过话语的传递，那压抑住的紧张立即传给了其余的人——几乎是同时，我们都看到了东南面那些绿色的光点，离我们大概有三百来米——先是看见狼的眼睛，接着才注意到狼的身影，黑黝黝的，好像有四只，比我们少一个。
身子冻僵了，没法儿动弹，即使能跑，也跑不过狼。拖拉机走了有多久？它要到目的地之后才会发现爬犁脱钩，赶过来至少要一个半小时。感觉中狼在往前移动，怎么办？我真希望是在梦中。
“把手电筒打开，对着狼群！”是小排长压低的嗓门。五只手电筒顿时亮起，集中在狼身上，很像探照灯。不知是谁第一个喊起来，于是我们纷纷拉下口罩，齐声嘶吼。五个女生尖利的嗓门，夹着哭声、笑声，一定特别恐怖，那几只狼往后退了一、两步，但是没有离开。就这么僵持着，我们的嗓子已经喊破，除了换口气，谁也没有停下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两束强光扫过来，冰面上终于传来拖拉机的声音，不等车到跟前，那四只狼就撤退了。这时候，我们感觉到汗湿的内衣像冰凉的盔甲，嗓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，但是心却在欢呼雀跃！
第三次看见狼是在春天，黑龙江的冰雪还没有融化。当时我在畜牧连放猪，间或晚上值夜班。所谓值班，就是在后半夜，把熟睡的猪打醒，赶它们出圈撒尿，然后再赶回圈里，就没事了。猪舍很大，有12个圈，值班时，通常有三个人，两个知青，一个农工，就睡在猪舍前面，专门给猪烧饲料的灶间旁边。那一夜，到了“放尿”时间，我还和衣倒在暖炕上迷糊，猛然间听到猪舍那边传来很大的动静，乒乒乓乓，还夹杂着大声的诅咒；我一看那两个人都不在了，忙翻身下炕，抄起一把铁锨奔出去。声音从猪舍后面传来，等我赶去，只看到一只狼的背影，一瘸一拐，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现场惨不忍睹：这是最尽头的一个猪圈，老母猪下崽才三天，现在猪窝里十来只小猪死的死，伤的伤；老母猪在圈外的食槽边上，半拉屁股连着大腿都不见了，鲜血淋漓。刚才为了保护小猪疯狂与狼撕咬的母猪轰然倒地，抽搐着……农工薛大爷告诉我，他们起来赶猪放尿，看我睡得正熟，就没叫我；出得门来听见猪圈里不同寻常的动静，慌忙赶去……他被面前惨烈的一幕惊呆了，母猪和狼撕咬在一起……大概是饿了一冬的狼，窜到农场边上的猪圈里偷食，没想到母猪会那么拼命，狼想逃跑，母猪不依不饶又追到外面，好像是狼也被母猪咬掉一大块肉……我问薛大爷，你们为什么不把狼打死？“吓呆了，慢了一步，”他想了想，又补充一句：“我是被母猪吓呆了。”
肯定有人要问我：后来呢？后来发现那一窝小猪都死了，第二天老母猪被抬到食堂……所以我不喜欢狼，当然更没法想象一个民族把狼当作图腾……
督山 2008
